说到母亲的教导之恩，人们常会联想到中国四大贤母——孟母、陶母、欧母、岳母。贤母是慈母、贞母，又高于慈母、贞母，能称得上“贤母”的人都贤良淑德，对子女言传身教。儿子才德之优，方显母亲之贤，如孟子之学，亦有孟母三迁之功；陶侃之廉，曾得陶母退鲊之示；欧阳修之才，昔从欧母画荻之教；岳飞之忠，常记岳母刺字之训。

　　元末明初，泰顺库村吴氏家族也有两位贤母，她们的感人事迹受到时人赞颂，温州地区的人无论是认识的，还是不认识的，都尊称她们为“吴氏二贤母”。明代开国文臣之首宋濂曾为二位贤母写碑立传，著名文臣方孝孺亲自为她们写了一篇悼念辞。

二贤母相依为命

　　泰顺库村山明水秀，自从唐谏议大夫吴畦在此定居后，子孙诗书传家，耕读之风蔚然兴起。吴家子弟在两宋时期科第连翩，出了吴洸、吴泰来等多位进士。

　　南宋灭亡后，库村吴家的文风有所衰弱，但仍是当地世家大族，在婚姻上讲究门当户对，娶妻以德为先。据宋濂《吴门三贞母墓版文》中记载，吴泰来的次子吴埏过继给吴朝宗为嗣，吴埏学识渊博，才名远播，在元朝担任柳州教授一职，娶金部郎中张声道的孙女张淑真为妻，生子吴钦；吴钦娶宋琼州安抚使胡尚贤的孙女胡节为妻，生子吴璟；吴璟娶松江府判官林天麟的孙女林廉为妻，生子吴荃。

　　张淑真、胡节、林廉都是品貌端庄的官家小姐，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，知书明礼，持家有道。比如林廉出嫁那天，父亲打算送她三十亩良田作嫁妆。这是极为体面风光的事情，林廉却推辞说:“我只听说女子出嫁时，父母要说一些训导之语，没听说过有其他的。”她没有拿走娘家丰厚的家产，却把良好的妇德带到婆家，她牢记那句古老的训诫之语：“往之女家，必敬必戒，无违夫子！”林廉是这样想的，也自始至终都这样做，她在吴家谨慎恭顺，孝敬公婆，勤于持家。婆婆胡节非常喜欢这个儿媳妇，视她如亲生女儿，林廉也待婆婆如亲生母亲。

　　一家人上和下睦，本该是令人欣羡的美满家庭，只可惜人丁不旺。吴埏年方四十一就去世了，他的孙子吴璟寿元更短，才二十一岁就病入膏肓。当时，吴璟的妻子林廉怀胎九月，他看不到孩子出生的那一刻。临终前，吴璟握着林廉的手哭泣道：“好好把孩子抚养长大，帮我奉养二老，那么就算我死了也如同没死一样。”林廉仰天长泣，含泪答应。

　　一个月后，遗腹子吴荃出生，这让沉浸在悲痛之中的林廉燃起了一丝希望。孰料，一个月后公公吴钦也撒手人寰。在短短数月间，家中的两个顶梁柱都坍塌了，胡节、林廉感到天地变得黯淡无光。她们看着襁褓中的吴荃，擦干眼泪，打起精神，毅然挑起家中的重担。

　　婆媳俩相依为命，昼夜轮流怀抱婴孩。幼时的吴荃常会哭闹不止，有一次，婆媳俩好不容易哄他安睡，又喜又悲地说：“我们家三代下来，将来唯有靠这个孙儿了。”说罢，胡节和林廉都不禁浮起一丝辛酸之意，暗自啜泣，两人相对而坐，却不敢仰视对方，生恐一抬头间就会让对方看到自己脸上的泪痕。

　　胡节和林廉经常忙前忙后地操持家事，弄得蓬首垢面的。邻人好言劝慰，她们不以为意，付以淡然一笑，自嘲是“未亡人”。身心上的劳累，让她们了贵妇该有的美丽和优雅，心如古井的她们只有一个念头，就是把吴荃抚育长大，培养成才。

为保孤儿迁徙外乡

　　战国时，孟母为了给孟轲营造良好的学习环境，几次搬家。林廉为了儿子吴荃也有过迁徙，相比之下，林廉挈子离家有更多无奈、更多艰险。吴荃长到六岁之时，正当元末天下大乱，有些地方豪强、贼寇乘势聚兵，他们明着说是保境安民，背地里却无视法纪，欺压良善。有几个恶徒贪图吴家财产，争着要娶林廉。林廉矢志守节，闭门不出，可是，恶徒们仍旧纠缠不休，言语恐吓，她还是不从。

　　有人劝林廉不要这么执着，可以表面顺从权势之人，心中记着吴家，才能保母子周全。无论这个劝说者是出于善意，还是恶意，他说的并非全无道理。须知，生逢乱世，以拳头说话，男子尚且朝不保夕，何况是林廉这样弱女子呢？

　　林廉却丝毫不为所动，她剪发明志，大声说：“我只听说‘烈妇不再嫁’，若是违背此义，鸟兽不如。我绝不做违背节义的事情，至于孤儿能否保住，全看天意。我言尽于此，要是再逼迫我，有死而已！”恶徒见林廉软硬不吃，就打算带兵强行把她抓走，还扬言说要杀掉孤儿吴荃。林廉听到这个消息，赶忙与婆婆胡节商议离家避难。婆媳俩匆忙收拾一些金银细软，携带吴荃连夜出走。山路险阻，遍地荆棘，随时都有可能遇到野兽流寇，她们历经千辛万苦跑到邻县大山里躲避。

　　以前，吴家有许多供使唤的仆人婢女，如今都已遣散。从小娇生惯养的林廉，开始学着做各种粗活，亲自挑水洗衣，舂米做饭。她每日辛苦纺绩，做了许多针线品拿到市集上去卖，用换来的钱购买书籍，教吴荃读书写字。林廉紧衣缩食，为吴荃积攒学费，有时候，她手头没钱，就取下发簪耳饰，代做吴荃拜师的酬金。林廉经常教导儿子说：“我们家虽然败落，但学业不能荒废。”她不仅要为丈夫保留血脉，还要延续吴家生生不息的文脉！

　　林廉对婆婆尤为孝顺，婆婆一直体弱多病，久治不愈。林廉为此殚尽竭虑，学着看病抓药。她忧虑婆婆之病，有一次梦见神仙对她说，只要做一些鲜美的馔食，喂给婆婆吃就好了。林廉照着梦中之言去做，果然婆婆不药而愈，很多人都说这是林廉的孝心感动了上天。

　　温州官员朱文霆听闻林廉的贤孝之名，打算为她向朝廷请旌。林廉坚决推辞，她保持贞洁，敬老爱幼，只是做好分内之事，并不是为了换取一块节孝牌坊。她不要这份虚名，正如当年没有收取父亲给予的的财利。

　　林廉在异乡度过十二个春秋，归乡遥遥无期。在那辛酸凄苦的日子里，唯一让林廉感到欣慰的是，儿子一天天长大成人，学业日进，文名渐扬。林廉生日那天，懂事的吴荃捧觞祝寿，说以后会好好奉养母亲和祖母。林廉瞬间感到整个世界都亮了，萌生从未有过的幸福感，她和婆婆一起到灵前告慰吴氏先祖。可是，林廉终究没能等到儿子功成名就的那一天，元至正二十二年(1362)，操劳过度的她不幸去世，享年39岁。

　　胡节白发人送黑发人，恸哭不已，她不知道自己衰老的身子还能走多远，生恐自己一转身就要永远抛下孤苦的孙子。她化悲痛为力量，把一天当两天用，日夜督促孙子吴荃读书。吴荃愈加刻苦学习，终于成为当时名儒。

吴荃感念母恩，千里求文

　　七年后，明洪武元年(1368)，一个新的王朝诞生了，吴荃的人生也翻开新的一页。这一年，吴荃回到阔别已久的库村旧居，把母亲和父亲安葬在一起。又过了两年，祖母胡节也去世了。

　　“子欲养而亲不待”，在林廉最美好的年龄里，丈夫离她而去，在吴荃即将走上灿烂人生的时候，母亲却不能与他分享成功的喜悦。吴荃无法回报祖母、母亲的恩情，他所能做的就是为她们树立一块墓碑，以他的文采撰写碑文并非难事，他也可以请同乡同郡的文友写碑。可是，吴荃觉得一篇寻常文章不足以表达自己的思念之情，他要请当世最杰出的文豪来撰写墓志铭，让祖母、母亲的美好品行得以流芳。

　　当时的文坛领袖是宋濂，被明太祖朱元璋誉为“开国文臣之首”。吴荃不远千里，跋山涉水到达浦阳江畔，叩开宋濂的大门。见到仰慕已久的文豪，吴荃悲从中来，默然不语。宋濂看到他满脸沮丧的样子，起先有些不悦，问他为何如此伤心。吴荃被此一问，反而愈加伤心。过了一会儿，吴荃才娓娓道来，说到祖辈坎坷艰辛的往事，他神情凝重，谈起趁火打劫的恶徒，他满脸愤恨，提及慈母的温馨片段，他微露笑意……

　　年过花甲的宋濂静静地倾听着，眼眶渐渐湿润。宋濂被胡节、林廉的故事所感染，也被吴荃的孝心所打动，他除了提笔书写《吴门三贞母墓版文》之外，还以史家椽笔写了一篇《二贤母传》。宋濂像司马迁一样在传记末尾以“太史公曰”来评价二贤母，他认为林廉具备“五美”：一是她不畏强权；二是她能过得惯由富入贫的生活；三是她有先见之明，能保护儿子安全；四是她变卖首饰供养儿子读书；五是她忠贞不二，始终如一。

　　同时，宋濂也赞颂胡节的懿德，她是儿媳妇林廉的精神支柱，两人合力持家。特别是林廉去世后，胡节以衰老之躯继续督导孙子的学业。宋濂赞颂二贤母“如楚之双璧，光彩交映，见者动容；如越之双剑，光芒闪烁，不可狎玩”，她们是做母亲的典范。

方孝孺为二贤母写悼念辞

　　在宋濂的众多学生中，方孝孺最为出类拔萃。方孝孺也许是看了老师宋濂的《二贤母传》有感而发，又或者受吴荃所托，他也为胡节、林廉写过一篇《吴氏二贤母哀辞》。方孝孺在哀辞中以“吴君”来称呼吴荃，若非两人有几分交情，他岂会轻易为吴荃的祖母、母亲写悼念辞呢？

　　方孝孺铁骨铮铮，为了捍卫心中的正统道义宁死不屈，其个性与“誓死抚孤，身死志完”的林廉有几分相似。方孝孺被誉为“天下读书种子”，而林廉倾其所有资助儿子求学，正是为吴家保留“读书的种子”，此举就是《围炉夜话》中所说的“家纵贫寒，也须留读书种子”。

　　再坚强的女人，也有柔弱的一面。方孝孺在赞颂胡林二贤母忠贞贤惠的同时，也对她们遭遇怀有恻隐之心。方孝孺明白胡林二女的孀居生活是多么的无助，内心是多么的苦楚，“木则有枝兮妇则有夫，嗟我二妇兮独何孤夫兮”。婆媳俩一个日夜织布维持生计，一个细心照看孙子，她们面对苦难甘之如饴，毫无怨言，只有在夜深人静之时才抚枕叹息，独自垂泪。

　　她们纵使面对恶徒的威胁，仍旧抱着“水可竭兮石可移，身宁死兮节不可亏”的念头。林廉迁徙外乡后，家徒四壁，对儿子既心疼又愧疚。“勿谓母贫兮儋石无储，吾儿读书兮我宁不饭”，她眼光长远，不因一朝一夕的困境，就让儿子中断学业，只要儿子能勤奋读书，她就算饿肚子也高兴。

　　方孝孺在哀辞的末尾发出“家有妇兮国有臣”的赞叹声，吴家有此贤妇，正如一个国家有贤臣良将。都说女人是半边天，而对于胡节、林廉来说，比寻常女子付出更多的血汗，对夫家有再造之功，撑起了家中的一片天。

（编辑 毛晓辉 来源：泰顺3000年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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